北魏平城吉语瓦当的书法艺术

文/大同市博物馆张雁红
北魏平城时期是指道武帝拓跋珪自天兴元年（398）到孝文帝拓跋宏太和十八年（494）定都于平城的这一时期，宽泛而言，指北魏迁都洛阳之前的百余年间。迄今为止，主要在平城地区出土的碑刻和书迹已达数十种，就形式而言，有记事碑刻、墓志铭、题记、造像记、瓦当文、瓦刻文、墓砖文等类。本文仅以平城吉语瓦当文为重点。

一.文字瓦当和北魏平城吉语瓦当
瓦当是中国古建筑的重要建筑构件之一，位于屋檐最末一节筒瓦的瓦头下垂部分，不仅有遮护椽头的作用，还因其图案和文字的优美而极富装饰效果。按当面的装饰可分为素面瓦当、图案瓦当和文字瓦当三种。
文字瓦当最早在战国中后时期出现，西汉时期开始广为流行，东汉时期流行地域更为广泛。北朝文字瓦当多见于十六国后赵邺城、辽宁三燕龙城、北魏平城及六镇诸地，至隋唐之后，随着佛教文化发展，逐渐被莲花纹、兽面纹瓦当所取代。
从出土的文字瓦当来看，文字内容大致可分为吉语类、建筑物名称类、记事类、墓祠类、宅舍类等，其中吉语瓦当是文字瓦当中最为重要、数量最多的一种，如“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北朝吉语瓦当中，尤以北魏平城时期最为丰富、精致，堪称上乘之作。近年来随着城市建设以及道路改扩建工程的进行，平城遗址的考古时有新发现，吉语瓦当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发现得集中而丰富。目前已发现的北魏平城文字瓦当有十多种，均为模印四字吉语瓦当。“大代万岁”、“皇魏万岁”、“传祚无穷”“忠贤永贵”、“永昌长寿”等吉语瓦当在其他朝代鲜有发现，且集中在北魏平城遗址中大量出现，应是当时各种皇家宫殿、寺庙建筑首选建筑构件之一。平城吉语瓦当主要出土于大同操场城北魏宫城建筑遗址，大同城东北方山永固陵遗址、城西云冈石窟以及城周边北魏行宫和寺院遗址。
与汉代吉语瓦当相比，北魏平城吉语瓦当有继承和发展，创新多于承袭。从出土的吉语种类来看，“富贵万岁”、“安然长乐”、“永葆寿长”、“永昌长寿”等是汉代吉语瓦当吉祥祈福语意的承袭。而“大代万岁”、“皇魏万岁”、“传祚无穷”、“皇祚永延”等，不见于两汉，也不见于与北魏对峙的南朝宋齐。其施用的场所应为皇家宫殿、行宫别馆或皇家寺庙之类的建筑之上。此外“政和治穆”、“永覆群官”、“忠贤永贵”、“荩忠奉上”等也是北魏平城吉语瓦当独有，反映北魏王朝对治政的倡导和重视。
在形制方面，汉文字瓦当当面多由“十”字线格分为四个等分扇形，每区内书阳文一字，除中央乳钉纹外，还有在其外饰联珠纹。北朝时期，文字瓦当构图模式有了很大变化。十六国时期，文字瓦当当面在中心乳钉两侧设竖线，在竖线间乳钉上下左右各竖书一字，两竖线外上下四角各饰一小乳钉装饰。北魏平城吉语瓦当，除在中心乳钉两侧设竖线外，还在乳钉上下设横线，当面由四条单线隔成“井”字格，在乳钉上下左右竖书铭文，在井字四角各饰以凸出的小乳钉。而汉当当心为一乳钉，字间也无小乳钉充填。
汉吉语瓦当当文多为回环排布的篆书，字形迁就圆形当面而呈欹斜之势，结体随形就势，圆润婉转。北魏平城吉语瓦当则显得更为豪放一些，当沿宽平，边轮凸起，边轮内有凸弦纹一周，当文以较为平直的隶书为主，兼以楷书或篆书笔意，但即便是篆书也容易识出。
二.北魏平城吉语瓦当的种类和特征
魏晋南北朝时是隶书向楷书发展的重要时期。隶书波折提按，写起来不甚方便。从魏晋起，就逐步出现了变革的趋势。但在楷书尚未定势之前，存在着一个相当长的酝酿时期，平城时期就在这段时间之内，其书体主要特征是隶楷相间。
经殷宪先生的大力研究和提倡，在大同地区发现的以平城魏碑为代表的北魏石刻、造像纪及书迹在书法研究中被日渐重视，成为魏碑体书法研究中备受瞩目的领域。而瓦当文受到的关注度却相对较少。做为平城时期魏碑体的一部分，平城吉语瓦当文反映了北魏书迹面貌，对于研究魏碑体书法有重要意义。
从书法角度来看，平城吉语瓦当书迹雄健疏朗，饱满有力，具有很高的书法艺术价值。从字体观之，多是隶书，有的略呈楷意，有的稍用篆法。
隶楷书
平城吉语瓦当隶楷书主要有：“大代万岁”、“传祚无穷”、“延庆益祚”、“富贵万岁”、“荩忠奉上”、“忠贤永贵”、“乾坤齐量”等。此类当文书迹以中宫宽博，笔势开张，博大雄浑为主要特征，字形略扁，每字都有一重顿的笔划，显得平正稳健，富有节奏。横画多曲笔翻挑，有明显的挑势，末笔一捺，保留隶书的重按，字形尚遗隶书写法，又稍加变形，略现楷意。

图一：1“大代万岁”瓦当及拓片

图一：2“大代万岁”瓦当(修复后)

图一：3“大代万岁”残当
“大代万岁”瓦当（见图一：1）是北魏平城诸多吉语瓦当中的精品。北魏亦称代，这与北魏王朝前身曾建代国有关。因此终北魏一朝，不仅在早期铭刻书迹中有称“大代”，而且直至迁都洛阳后龙门石窟的《孙秋生》、《始平公》仍出现“大代”之称。
“大代万岁”瓦当，最完整者采集于大同城东建筑工地。当面直径21厘米，外沿宽1.5厘米，沿内饰凸弦纹一周，厚3.3厘米，模制阳文，制作精良。当面围绕中心大乳钉用单线隔成“井”字形，四角饰小乳钉纹，五枚乳钉纹皆以凸弦纹环绕。自上而下竖书“大代”二字，自右至左横写“万岁”二字。另当面稍有变化者见“大代万岁”残当（见图一：2），当面模式与上述完整者一致，不同之处是“井”字格当心为完整的团莲。书体为典型的平城隶楷书，书风方峻沉雄，“大代万岁”完整者四字长横都是方起挑收，体势平正，横画起笔、收笔呈三角形，撇笔呈复笔方出，如“大”、“代”、“岁”字。直笔左出圆收，如“代”、“万”字的竖笔皆左挑作隶法，笔势温和了，但笔力并不显弱。目前出土的“大代万岁”都是残当，2003年在大同市操场城北魏一号建筑遗址出土两件“大代万岁”残当（图一：3），当面大小、形制与现存完整者相仿，但书风略有差异。从残当所余“大”、“万”两字相比，完整者“大”字撇捺是锐锋圆收，而此当撇捺却是稚重的方收，完整者“大代”瓦当的“万”字，上方的草头左右都是上翘，下方左面一竖收笔左出，而此当上不见翘，下不见挑，更少了些隶笔，多了楷书的重顿之意。2005年4月在桑干河北魏窑场遗址发现一“大代万岁”残当。此当文字也是平城隶楷体，但圆笔更多，体势更朴茂。

图一：4“大赵万岁”瓦当
十六国时期的吉语瓦当与平城吉语瓦当相近。在河北临漳邺北城遗址出土的“大赵万岁”瓦当（见图一：4），在中心凸起的大乳钉两侧设纵线，在纵线间各竖书铭文，两侧上下角各饰一小乳钉纹。“大”、“赵”书体为隶楷，“万”字呈篆书体。

图二“传祚无穷”瓦当
“传祚无穷”筒瓦（见图二），出土于云冈石窟第3窟窟前遗址。当面以“井”字线分区，四字按上、下、右、左的顺序书写。当心为一大乳钉纹，井字格四角饰小乳钉纹，乳钉外均饰凸弦纹一周。当面直径15厘米，边轮宽1.2厘米。瓦文书体平正，形态匀称，方厚平直，呈直线形、方形结构。笔画粗细均匀，波磔不多，这些都是隶书的笔意，但“无”、“祚”两字点画露锋运笔已充分显示出楷书的笔法。
“传祚无穷”吉语瓦当在方山永固陵、云冈石窟都有出土，为北魏平城瓦当精美之作。北魏时“祚”的含义多指皇位，“传祚无穷”吉语为北魏皇室专用，祈愿皇位永远传承之意。

图三“延庆益祚”瓦当

图四“荩忠奉上”瓦当
采集于大同市城东东方名城工地（原北魏瓦窑遗址）的“延庆益祚”（见图三）、“荩忠奉上”（见图四，）等吉语瓦当，当面直径均在15厘米，字体朴素，呈直线形、方形结构，整洁方劲。用笔以方笔为主，笔画交待清楚，粗细基本一致，这些都是隶书的笔意，还没有充分显示出楷书的笔法。但点、撇、捺画已有楷意，呈方厚平直隶楷之意。

图五“忠贤永贵”瓦当
“忠贤永贵”（见图五）瓦当，出土于大同方山永固陵前思远佛寺。书体呈隶意浓郁，横画明显长于竖画，撇捺向两侧伸展，末笔的粗顿以及抬峰，使整个字形显得厚重稳健而略显飞扬，颇具审美价值。

图六：1“富贵万岁”瓦当

图六：2“富贵万岁”瓦当
“富贵万岁”（见图六：1）瓦当，大同操场城北魏建筑遗址出土。当面设“井”字格，中央及四周共饰五枚乳钉纹，中央乳钉饰凸弦纹一周。直径13.3厘米，沿宽1厘米。当文宽博敦厚，雄浑苍劲。书体为隶楷，用笔以方笔直势为主，字体略扁略方。横画起笔、收笔呈三角形，折笔成角，钩笔圆转出锋，但比隶书出锋短健，疾促。另一“富贵万岁”（见图六：2）瓦当，当面当心为一团莲，字形略扁，横长纵短，折笔呈圆势，书体隶意浓郁。
“富贵万岁”瓦当是平城吉语瓦当的大宗，不仅出土数量多且形式丰富。在大同方山永固陵、方山思远佛寺、孝文帝万年堂以及操场城北魏建筑遗址等都均有出土。形制为平城时期典型样式，当面直径大者17.8厘米，小者12.5厘米。当中“万”字、“贵”字变化不大，“富”、“岁”书写变化较多，多为隶书，也见有篆式、楷式书体。读法有从左自右和从右自左两种读法。

图七：1“乾坤齐量”残当

图七：2“乾坤齐量”残当
“乾坤齐量”（见图七：1、2）残当，书体为隶楷，取方笔直势，横平竖直，折笔取隶书之圆势，竖钩为隶书典型平挑写法，但左斜点画、尖撇已呈楷书笔意。
楷隶书
平城吉语瓦当呈楷隶书的主有“皇年万岁”、“皇魏万岁”、“政和治穆”、“富贵万岁”等。风格朴茂淳厚，章法、结字都不是很严格，但笔画清秀俊挺，提按顿挫昭然若揭，用笔灵动，俨然已是楷法。

图八：“政和治穆”瓦当
“政和治穆”瓦当（见图八），采集于大同市城东东方名城工地（原北魏瓦窑遗址）。当面设“井”格，在五枚乳钉纹间模印四字。形态工整端庄，横画起笔藏锋，横尾按锋，撇捺舒展。撇笔是方头锐尾，点画倾斜。几乎所有横画向右上倾斜，这些都是楷书写法，只在转折处故意作方收整，略沾隶味。

图九：1“皇年万岁”瓦当

图九：2“皇魏万岁”瓦当
“皇年万岁”瓦当，（见图九：1）采集于大同操场城北魏建筑遗址。当心大乳钉外围有四枚小乳钉等距离排布，五枚乳钉外皆饰一周凸弦纹，大、小乳钉间有两条短线交叉相连，将当面平均分为四区，每区模印一字。结体方而略长，宽绰而外拓。笔画方整，用笔以圆笔为主，偶杂以方笔。横、撇起笔多为圆笔楷法，只在短点、短撇尚存隶法。
有大同市民在操场城北魏建筑遗址附近采集到一枚完整的“皇魏万岁”（见图九：2）瓦当，当面中央大乳钉外有四枚小乳钉等距离分布，并以三条凸起的短线与大乳钉相连。当面布局与字体与该遗址出土此型残当完全一致，但补全关键的“魏”字，意义非凡。在操场城北魏建筑二号遗址还出土一枚完整“皇祚永延”瓦当，当面布局和书体与“皇魏万岁”瓦当一致，但制作不十分规整。

图十：“富贵万岁”瓦当
“富贵万岁”（见图十）瓦当当面模印阳文为反字。书体已呈现出明显的楷书体式，笔画横细纵粗，撇画收笔完全没了波折翻笔，方头尖收，横画斜起右昂，字形左低右高方折也用圆转，肩多方平。“富”字宝盖头左短撇已写成尖撇、“贵”字捺笔捺笔为楷脚。在大同操场城北魏建筑遗址出土有多枚“富贵万岁”残当，残存“岁”、“贵”字，笔画较细，尖撇，竖钩，呈楷书笔意。
篆隶书
平城吉语瓦当总体而言以隶、楷为主，但也有用篆书笔法，呈篆隶意，算是当时一种美术体，庄重华丽。所见有“富贵万岁”、“永昌长寿”、“永覆群官”、“安然长乐”、“康乐永吉”等瓦当。

图十一：1“富贵万岁”瓦当

图十一：2“富贵万岁”瓦当
“富贵万岁”瓦当（见图十一：1、2）字体圆长，用圆笔作篆，转折处圆润，线条流畅，舒展自如。如“富”字，宝盖头的左竖右钩全部延长，线条匀劲，清雅高峻。

图十二“富贵万岁”瓦当
另一“富贵万岁”瓦当（见图十二）书体是比较规范的篆书。由两条竖线将当面分为三界格，竖线中间格正中为一大乳钉，外饰凸弦纹一周。四字间饰以小乳钉。此种瓦当形制与东魏邺南城出土的“富贵万岁”瓦当完全一样，当文均为篆文。

图十三“永昌长寿”瓦当
大同操场城北魏一号建筑遗址出土的“永昌长寿”瓦当，（见图十三）书体为典型篆隶式，结体呈扁形，横画波磔长，竖画短，线条方圆兼济，灵润飘逸。“昌”、“寿”两字故意突出篆意，平添几分高古，“永”、“长”两字则是隶意明显。

图十四“安然长乐”瓦当

图十五“康乐永吉”瓦当
“安然长乐”（见图十四）、“康乐永吉”（见图十五）等吉语瓦当，结体在篆隶之间，古韵盎然，舒展大方。尤其以“然”、“乐”、“永”字，笔画粗细匀称，当算是比较规范的篆书。而“安”、“长”、“康”等字横画皆向右上倾斜，隶意明显。

图十六“永覆群官”瓦当
“永覆群官”（见图十六），书体在篆隶之间，笔画方圆兼济，以圆笔为主，兼以方笔，但转折处没有明显的方折，而是抹去直角，较为圆润，与圆笔相结合显得较为和谐，而又富于变化，可谓精品。

图十七“燕帝富贵”瓦当
“燕帝富贵”瓦当（见图十七），当面设“井”字格，中央大乳钉外饰一周凸弦纹，四角小乳钉外皆不设凸弦纹。出自大同市西北的新荣区，该地在北魏建都平城前两年曾是后燕主慕容垂所建燕昌城。可知十六国时期此种瓦当模式已在平城地区出现。书体为篆式，个别字有减笔现象，如“万”字减笔较多，“贵”字上半部全部减掉，只留下半部“贝”字。制作较粗率，不够精致规范。此外，方山永固陵“长乐永富”、“万富长流”以及“福”字残当也算是比较规范的篆书。
小结
北魏平城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大变动时期。拓跋鲜卑崛起，建都平城，使其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都有很大的发展。北魏定都平城后大兴土木，营建宫室、殿宇，促进了建筑的繁荣。瓦当艺术随之发展，北魏平城吉语瓦在汉代瓦当基础上创新变化，具有浓郁的时代风格和地方特色，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局面。瓦当文在那小小的圆形空间，创造出绚丽多彩的书法艺术形式，可以说北魏平城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继汉代之后又一个吉语瓦当的高峰期。
北魏平城时期吉语瓦当种类丰富，形式多样。如“富贵万岁”瓦当数量最众，且书体变化多样，有隶楷、楷隶、篆、篆隶等种种书写形式。
北魏平城吉语瓦当书法表现极富创造性，隶、楷、篆、草诸体兼备，多为隶书，有的稍用楷笔，有的略呈篆意，呈楷笔隶书或隶意楷书或隶篆书。结体宽博方正，朴茂自然。用笔方圆并使，线条粗细适中，笔画挺劲浑厚。总体上来看，字体有从简趋势。结体质朴，章法朴茂，极具变化，气韵醇厚，凝练，不同于魏碑体“铭石书”。